美國小說家伯納德·馬拉默德真是高手。

當我偶然讀到《魔桶》，很快便被其“魔性”打動。

【資料圖】

《魔桶》，伯納德·馬拉默德 著，呂俊 譯，99讀書人｜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版

馬拉默德的作品數(shù)度獲國家文學獎和普利策文學獎，也曾被改編成電影，他本人是20世紀最重要的美籍猶太作家之一。

馬拉默德1914年生于美國紐約，父母是俄羅斯裔猶太移民。他出身社會底層，早年經(jīng)歷坎坷，青春期趕上“大蕭條”，往后又趕上納粹崛起、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。成年后，他也只能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。即便在俄勒岡州立大學獲得教職，也因為沒有博士而只能做點教輔工作。到1986年駕鶴西去時，馬拉默德已經(jīng)成為美國文壇頂流。

這些背景，深深影響著馬拉默德的作品。他對底層人物命運的精細把握，體現(xiàn)在字里行間。他的文字，既有孤獨、貧窮和不幸，也有樂觀、悲憫和幽默。通過他的文字，馬拉默德成為“不幸者的人道主義代言人”。

《魔桶》中收錄的13篇短篇小說中，有幾篇是借助債務展示出“魔性”。

其中一篇是

《賬單》

——

潘內(nèi)薩夫婦用他們?nèi)?000美元的積蓄，盤下街上小賣部。他們不想投奔女兒，只想維持生計，不過分操勞。他們的目標顧客，是那些常去超市購物又忘記油鹽醬醋鄰居。他們的常客之一，是清潔工威利。

威利每次光顧，都以閑聊為主，購物為輔，單筆消費從未超過5毛錢。有一天，威利邊聊邊揀，不知不覺裝了價值3美元的貨物。但是他兜里只有5毛錢，沮喪萬分。潘內(nèi)薩安慰他，這算什么，剩下的什么時候還都行。潘內(nèi)薩認為，什么事都得講信用，買賣和其他事一樣，“說到底，信用就是我們都是人，如果你是真正的人，你就應該相信別人，而別人也要信任你。”

當然，他在一兩天之內(nèi)就還上了賒欠的2.5美元。俗話說，有欠有還，再欠不難。潘內(nèi)薩也再度承諾：只要他愿意，他賒欠什么東西都可以。

短暫的賒購，沒有影響潘內(nèi)薩的小店，卻激發(fā)起威利的購物欲，他為不必付現(xiàn)金而開心。他對如何償還債務毫無計劃，但對賒欠充滿快感。哪怕兜里裝著10美元現(xiàn)金，他也選擇賒欠。為了制止妻子約束賒欠、督促還款的嘮叨，他給妻子買了一件連衣裙。

威利逐漸賒欠成癮。每次賒購都不低于2美元，有時候高達5美元。每次，潘內(nèi)薩一樣樣清點、記賬，潘內(nèi)薩太太一樣樣為他打包。有個細節(jié)描寫：“每次威利來到店里的時候，潘內(nèi)薩總是把賬本打開，用舌頭舔舔指尖，翻過一些空白頁，翻到中間，找到威利那一頁。”但潘內(nèi)薩夫婦從來沒直接跟威利討過債。

舊賬未清，又欠新賬。當賬單累積高達83美元時，馬拉默德寫道：“潘內(nèi)薩抬起頭，微笑地問威利什么時候能還賬。”但從那天起，威利就玩起了失蹤。

威利和他的妻子討論過還債事宜。“我拿什么來還？我這一輩子哪一天有過錢？”妻子越催多，威利越恨潘內(nèi)薩夫婦，他發(fā)誓永遠也不還！

偶爾良心發(fā)現(xiàn)，威利也想還債。他以上帝的名義發(fā)誓，哪怕是一點點還，也一定要還。在夢里，他已經(jīng)把一元一元的紙幣用橡皮筋捆在一起，送到潘內(nèi)薩先生的面前，“給你，小老頭，我敢說你根本沒想到我會把錢還給你，別人也未必會想到，甚至連我自己也沒敢想。”?

有一天，威利收到了潘內(nèi)薩太太的信。信中說，丈夫病了，但家無分文，問威利能否先還10美元。威利把信撕成碎片，然后躲進地下室。

次日，威利把大衣送到當鋪，當了10美元。當他準備去潘記小賣部還債時，看到他家門口停放著靈車，兩個黑衣人從樓里抬出一個小棺材。潘內(nèi)薩死了，潘內(nèi)薩太太也投奔了遠嫁的女兒們，只有那筆債務還在。

還有一篇是

《借款》

——

萊義布夫婦經(jīng)營著小面包店，每天都顧客盈門。

有一天，店里來了一個陌生人。他叫考駁茨基，是萊義布年輕時的好朋友。15年前，兩人因為100美元借款而發(fā)生爭執(zhí)，就此分道揚鑣。他們的緣分因借款而中斷，也因借款而延續(xù)：這一次，考駁茨基想借200美元，為逝世5年的妻子立碑。

考駁茨基早已預付50美元買下那塊墓地，墓基上刻著朵拉之名。但因為沒有墓碑，那塊墓地依舊空空如也。這讓考駁茨基感到羞恥。他最擔心哪天去公墓時，墓地已被夷為平地。5年來，考駁茨基不是沒有努力過，但各種不幸導致未能湊齊余款。

當年的不快早已忘卻。萊義布有心答應，與妻子貝蒂商量。貝蒂不愿意。“我們是窮人，沒有那么多錢。”當著考駁茨基的面，兩口子吵了起來。

最后，貝蒂深受觸動，但脫口而出的依然是她的苦難

……

這時候，面包爐里發(fā)出焦糊味。考駁茨基和萊義布互相擁抱，共同哀嘆逝去的青春，就此分別。

再如

《憐憫》，我們看到馬拉默德對“破產(chǎn)”的利用

——

波蘭移民卡利什到美國后，攢了兩三千美元。他用這筆錢，從逝去的鄰居那里盤下一家雜貨店，但生意一直不好。有一段時間，卡利什給羅森的公司打電話要求貸款，促成貸款業(yè)務員羅森和卡利什的相識。

羅森勸卡利什趁早搬離，但卡利什并未聽勸。兩個月后，卡利什想要把店鋪賣出，卻沒有買主，他們只能呆在家里挨餓，一天都不花一分錢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。

“申請破產(chǎn)吧。”羅森苦勸卡利什。卡利什既不忍心看到所有的資金都血本無歸，也擔心接下來的失業(yè)。最終，當卡利什下定決心申請破產(chǎn)，但還沒等到他把店鋪拍賣出去，卡利什就一命嗚呼。

在葬禮之后，羅森繼續(xù)勸卡利什的遺孀艾娃，讓她帶著1000美元保險金，帶著孩子們遠走高飛，讓賒店員把店鋪接過去，否則最終什么也得不到。

艾娃不聽規(guī)勸，而是用保險金進貨、裝修店面，試圖通過櫥窗的重新布置吸引新主顧來。顧客依然很少，生意毫無起色。

不出幾個月，艾娃的1000美元即告花光。告借無門，艾娃不得不來求助于羅森。而羅森為她爭取到“無息貸款”，因為他自掏腰包支付了利息。艾娃努力工作，期待著好轉。

在小說的后半部分，羅森各種幫艾娃，然后被艾娃各種拒絕。羅森建議艾娃跟他住一起節(jié)省房租，或者干脆嫁給他，或者冒充她先夫的朋友分期還債，甚至寫下遺囑、確定艾娃為受益人后選擇自殺

……

然而這些，都被艾娃拒絕。

還有比如

《哀悼者》，債務成為“助推器”

——

在租住十多年的公寓中，凱斯勒每月按時繳納房租。但他飽受看門人伊格內(nèi)斯的嫌棄。在看門人的慫恿下，房東格魯伯準備把凱斯勒扔到街上。

此刻，格魯伯“正為財務問題而發(fā)愁”。如果能夠把凱斯勒趕出去，不僅可以通過便宜油漆省幾個錢，而且通過轉租，至少可以多收5美元的房租。

但凱斯勒走投無路。即便被扔在大街上，最后還是被好心的鄰居們抬了回來。格魯伯氣急敗壞，“這房子是我的，可現(xiàn)在這個房子快倒塌了。我現(xiàn)在債臺高筑。不管是哪個住戶，如果他不愛護它，他就得走。”

為了趕走凱斯勒，格魯伯不惜啟動司法和執(zhí)法程序，最后甚至下定決心把他送到貧民院。這種折磨，一直到他最后良心發(fā)現(xiàn)。

……

讀完《魔桶》，悵思良久。顯然，馬拉默德是一個很善于用債務驅動小說情節(jié)發(fā)展的高手。債務把債權人、債務人牢牢綁在一起，為源源不斷的故事、沖突和懸念提供了廣袤的舞臺。想起小時候村里戲臺上的對聯(lián)：“三五步走遍天下，七八人百萬雄師。”債務正是這樣的戲臺。

馬拉默德筆下，主角基本都是債務人。這些債務人，基本都屬于“誠實但不幸”的類型。他們縱然千人千面，但共同點是卑微、可憐，骨子深處不乏倔強和樂觀。不管債務的重擔是否即將壓垮他們的血肉之軀，但他們總是倔強地活著；在每一篇作品背后，總有人性在債務的暗夜里發(fā)出幽光。

走筆至此，我想起另一副對聯(lián)：“借新賬，還舊賬，借賬還賬賬還賬；拆東墻，補西墻，拆墻補墻墻補墻。”一旦打開債務這個“魔桶”，再拙劣的作家也都能才思如泉涌。講真，債務世界真是一座值得小說家發(fā)掘的富礦。

（作者陳夏紅為中國政法大學破產(chǎn)法與企業(yè)重組研究中心研究員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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